向死而生

在我的书包里，一直收藏着一个白胶布缠绕的纱布卷。那是母亲在病痛发作抽搐时用牙咬住，防止咬舌自尽准备的 --- 而这一切，都是母亲过世后，父亲缓缓告诉我们兄弟俩的。

父母生养我们兄弟俩人，都是 18 岁考学出去然后留在他乡工作，父母二人在老家相依为命。这些年除了过年，都是聚少离多。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家族遗传的疾病令现代医学束手无策 --- 从那时起，我才明白，一直自诩发达的医学科技只能在它自己孱弱的基础前才有资格骄傲一下。

母亲一生刚强。工作中力求完美，家里也收拾得井井有条。父母的工资都不多，几乎都用来支持我们哥俩学习，所以家里的物质条件一直很窘迫。但母亲会用自己的劳动让这个简朴的家显得干净整洁 , 充满生活的气息。

5 年前，母亲的病情恶化，需要每天打针才能维持正常。时常听到母亲抱怨为什么她会得上这种缠人的病，我们只能安慰她说习惯了就好了。今天看来，学医出身的母亲，那时候就意识到自己的病情和最终的命运了。她太清楚了：无论是现代医学科技还是传统中医技术，都无法挽救她的生命，那该是怎样一种绝望啊！！而作为她的至亲的我们，连她所受的一点点痛苦都不能分担，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生命一点一点逝去，这是多么残酷的现实啊 ...

为了不给我们兄弟俩添麻烦，母亲一直拒绝住院治疗，只是在家采用维持疗法。这期间病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然而，母亲从来不说，而且严禁父亲跟我们俩说。最终去年春天，母亲第一次病危 --- 这次，依然没有告诉我。当时，若不是我感觉不好，径自飞回老家，也许至今还被蒙在鼓里。

经过那次抢救和所有人的劝慰，母亲终于同意遵守医嘱住院手术治疗，然后，就是周而复始的透析治疗。

在母亲生命的末期，病毒侵犯大脑，造成间歇性的抽搐。第一次发作，母亲咬破了舌头。这期间，由于不方便说话，所有的电话都由父亲代接，问身体情况则是很官方的答复： “ 很好，放心吧 ”... 细心的父亲于是制作了那一个纱布卷，帮母亲渡过那一道道关坎 ... 无论多难受，绝对不让别人知道，绝对不想麻烦别人，绝对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

父亲说，每次透析前，母亲都穿上自己最喜爱的衣服，立立整整地去。透析完成后，强忍不适，坚持自己下床，上车。但每次回到家都是筋疲力尽地倒在床上 , 呕吐 --- 谁能够体会，当人体的原有的平衡被打破，在短时间内强制建立一种新的平衡的痛苦啊。这些，母亲都默默地承受着。她要让我们知道，纵然她已绝望，但她要为我们的希望坚强地活着。

在希腊神话中， 潘多拉打开了盒子，将里面包含的杀戮，恐惧，痛苦，疾病，欲望等等释放了出来，祸害人间，最后却将智慧女神为了拯救人类所放的 “ 希望 ” 关在里面。这是个令人绝望的神话故事。然而，母亲却依然执着地从绝望中寻找希望，并有尊严的活着。

伊斯兰教、犹太教和基督教的经典中都有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吃了智慧果而没来得及吃生命果就被上帝赶出了了伊甸园的描述。这暗喻着人类始终面对用有限的生命追寻无限的智慧的宿命。每个人，无论贫穷还是富有，伟大抑或平庸，从出生那一刻起，所确定的唯一的共同的终点就是死亡。然而，所不同的是，有些人，能够勇敢的接受死亡的绝望，带着希望，有尊严的活着 --- 向死而生。

母亲，用她的一生，向我们讲述了向死而生的道理。